“什么是加速器?”
“这涉及到专业词语,有点不太好回答。”
与北京大学物理学院副院长、北京激光加速创新中心主任颜学庆的采访约在了周日早8时。这是他硬挤出来的一个多小时,10时他必须赶到一个研讨会现场。
双方坐定,省去了寒暄,第一个问题,颜学庆就直奔主题:“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加速器这个词挺奇怪,很陌生。它是典型的基础物理装置和仪器,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仪器之一。”
他给出数据支撑:“二十世纪以来,大约超过三分之一的诺贝尔物理学奖都与加速器及其应用有关,很多微观粒子的发现和应用也与加速器相关。”
颜学庆与这件“重器”的缘分,可以追溯到2004年。此后的19个冬夏,他带领团队从常规射频加速器转入到激光加速器领域,不断实现着从0到1的突破:率先提出激光稳相光压加速的原理,建成世界上首台超小型激光加速器辐照装置,开启截至目前周期最长的国家重点研发计划“重大科学仪器设备开发”重点专项——“拍瓦激光质子加速器装置研究与应用示范”项目……
一路独开生面,颜学庆却说自己是个“死脑筋”:“我去逛商场,说买鞋就是买鞋,买了就走,不太会享受逛的乐趣。在工作中也一样,只要认准了方向,就专注于要做的事情,想办法去解决碰到的问题,尽力做到极致。”
颜学庆打了个比方:“一个原始人捡到一个核桃,想看看里面的结构,用牙又咬不开,怎么办?高举石头快速砸核桃,或者举起核桃快速地往地上砸。加速器的原理雷同,用加速的射线‘打开’原子,甚至探究更深层次的结构。”
坐飞机过安检,在医院拍胸片,都是以电子加速方式在一小片固定空间里产生X射线,看穿行李,看透皮肉。手机芯片和各种半导体元件,也必须用到加速器来掺杂。广东的荔枝出口国外或者南美洲的车厘子运来中国前,也可能会用射线来保鲜,延长保质时间。颜学庆借用老师陈佳洱院士的话下定义,“加速器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学科——‘顶天’是说向科学技术的最前沿发起冲锋;‘立地’则是将高精尖的科学技术落地转化,应用于民。”
激光加速器是下一代新型粒子加速器——利用超高峰值功率的脉冲激光与物质相互作用产生的瞬态高强度静电场加速质子或者电子,仅需数百微米就可将质子加速到百兆电子伏量级,产生的质子束具有宽能谱、脉冲短(皮秒量级)、源尺寸小(微米)及能量转换效率高等特点。“激光加速器在设备需求空间、安装难度、运行和维护成本、辐射防护难度、系统复杂程度等方面都有优势。”
“基于激光加速器的质子放疗系统一旦研制成功,可以安装在医院,能够大幅降低癌症患者的治疗费用。”这也是颜学庆带领团队正在深耕的方向:利用激光加速器打造“质子刀”,精准切除癌细胞,同时尽量保护人体正常细胞。这个项目的学名是“拍瓦激光质子加速器装置研究与应用示范”。
“传统的质子刀对治疗没有扩散的肿瘤,效果较好,非常适用于治疗早期肿瘤患者。以中国为例,每年新增400万肿瘤患者,其中大约10%的病人属于早期肿瘤;而其余90%的患者已经出现了扩散,临床上通常会进行化疗、细胞治疗和中医治疗等,疗效往往并不理想。”颜学庆说,2018年前后,他们通过激光加速器产生的稳定质子束流对小鼠进行研究,发现可以抑制肿瘤的扩散。
面对这个意外之喜,研究团队成员下意识的反应是:“不会做错了吧?要不换一组人再试试?”
连换两拨人,还请了另一家单位各自蒙眼实验,得出的结论一致——确实有效。
“最近几年,我们陆续完成了上百只小鼠的测试,发现确实可以起到抑制肿瘤的疗效。”2019年,科技部立项。这也是目前该部第一个跨了3个五年计划的项目。
团队的日程表贴在实验室二楼的墙上,上面的格子密密麻麻,透露出一股子豁出去的拼劲儿:今年3月,工程样机开始进场安装;4月28日,第一阶段中期检查顺利完成;今年年底前,组装并完成初步调试;到明年年底,完成第一阶段验收,实现设备稳定运行;力争明年启动免疫治疗临床实验……到2030年11月,建成束流稳定可靠的重频百兆电子伏激光质子放疗原理样机以及基于激光加速器的质子放疗工程样机,构建激光加速大科学装置,通过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认证。
“激光加速器的应用十分广泛,我们也同步开展了其他的应用尝试。”
这种自由的研究模式,是颜学庆享受的科研状态。
他说,基础学科研究就像是挖坑,可以天马行空,挖不出来也不会被嘲笑;
而一旦取得突破,如果能够用于某些重要需求的时候,可以停下来不再挖坑,当然也不能彻底停下来什么都不做,他笑着说:
“可以考虑栽树,培育森林。
”
将视线拉回到加速器本身,打造它的第一步,是考虑如何加速。
2004年,颜学庆在北大博士毕业后留校任教。“当时学校正改革,‘老人’做出新东西才能有发展。”颜学庆回忆,当时恰逢激光尾波场电子加速器大发展,美欧等科学家提出用强激光做离子加速的想法,但在原理上没有实现突破。“虽然当时电子加速取得了重要突破,但是离子要比电子重1000倍以上,因此离子加速更为困难。”
2006年,颜学庆在阅读了大量文献,积累了一定基础后,率先提出借鉴“风帆原理”的稳相光压加速新方法。“灵感来自大量的数值模拟实验。当激光打向厚度仅有几纳米的固体靶,可以隐约看到帆的影子——光压可以推动质子,这就为高品质的质子束流产生提供了可能性。”
一次国际会议上,颜学庆抛出想法,收获最多的却是质疑,“大家都觉得这张薄‘帆’做不出来。”
陈佳洱却给了颜学庆鼓励,带他到中科院上海光学精密机械研究所找到中科院院士徐至展。两位院士对“风帆论”非常赞赏。“因为科学理论没有任何问题,技术始终能赶上,我们都相信肯定会有方法把它造出来。”
“加速一定要成器,这是老师给我的期望。”颜学庆解释,“做100次实验,成功了1次,得到了数据,就可以写论文,发表了就得到了认可。但是实验100次,只有成功了99次,才算成‘器’。加速器科学不能不讲用途,没有稳定的快速束流,一切应用实验都是空谈,所以必须建加速器。”
造“帆”,并非一帆风顺。颜学庆笑得坦然:“遇到困难很正常,总是有办法。就和爬山一样,中途爬不动了,但山顶的目标不会消失,歇口气儿或者换条路,继续爬,总有一天可能到达山顶。当然要注意前提:要能够看得到山顶。”
2017年,加速器初步成形。颜学庆带领团队在北大建成国际上首台1%—5%能散、能量和电量可调的激光质子加速器与辐照装置。
从推出理论,到初步成器,历时近10年。令颜学庆骄傲的是:“从提出物理学原理到样机的建造,最后不断完善并做到最好,整个过程都是我们中国人自己完成的。”
传统的使用微波技术加速带电粒子,大型光源和高能加速器长度动辄需要几公里,比如美国斯坦福大学的SLAC自由电子激光光源就长达3公里。颜学庆说:“我们的目标是做‘小’做‘强’加速器,让更多领域有机会用得上它。”
先说“小”。2018年诺贝尔物理学奖授予了3位科学家,其中,杰哈·莫罗与多娜·斯崔克兰为人类创造最短、最强的激光脉冲铺平了道路。
颜学庆翻译:“这种超短激光,将脉冲宽度缩短到飞秒量级。”杰哈·莫罗与多娜·斯崔克兰提出的啁啾放大技术将激光功率提高了百万倍以上,加速电场所需要的长度缩短了一千倍,甚至更多。
再说“强”。“飞秒激光产生的功率密度如果转换成热,温度比太阳内部还要高1万倍以上,甚至可达百万倍。”
2019年冬,北京大学参与怀柔科学城建设,其中就包括北京激光加速创新中心。颜学庆在微信朋友圈发文致谢各方支持:“经过两年多的论证,无数次汇报和方案调整,在2019年底终于可以启动。在此衷心感谢所有给予帮助和支持的领导们、专家们、同行们、朋友们、科学城公司和参加项目的团队成员们!”
让一贯持重的科学家如此喜形于色,颜学庆给出一个理由:“建一个科学中心,意味着我们不再是单打独斗。我们瞄准了一个‘坑’,打算下大力气深挖。”
这个“坑”,就是“拍瓦激光质子加速器装置研究与应用示范”项目。
2022年8月,中心主体结构竣工。颜学庆诙谐地说:“我又差点发朋友圈。以前是在实验室完成的原理验证,而中心将开展的是临床应用试验。”
这套装置被称为第一代工程样机,占地300至500平方米。简单粗算,激光加速器的长度已经缩短到20余米。颜学庆说,通过工程设计,合理布设电源等内部零部件,2.0版本的样机有望缩小到50至100平方米。“元器件已经开始设计,将来全部实现国产化。”
最终希望“器”精致到什么程度?颜学庆的答案是,方便用起来的大小。“国内的三甲医院大多寸土寸金,最终希望设备占地别超过两间普通诊室的面积,长度控制在10米以内。”同时,中国自主知识产权将有效降低设备的造价。
秋天是北京最美的季节。今秋,也可能是颜学庆再发朋友圈的时候。“杰哈·莫罗教授前几天已经写信确认,预计10月或者11月要到怀柔科学城的激光加速创新中心工作一段时间。我们也酝酿在这里成立一个国际激光中心,吸引更多国内外顶尖专家学者来这里进行开拓性研究,促进激光加速器与能源、空间、生物以及材料等学科的交叉融合。”
面对大大小小已经完成的研究成果,颜学庆谦虚地说:“爱因斯坦、李政道、杨振宁这样的大家,才被称为科学家。我还远够不上,就是一名普通的科研工作者。至于出成绩,只要确定一个符合物理规律的可行性目标,然后一直往前走,坚持做20年甚至更长时间,预期的目标就会越来越近。”